尹耳

【长顾】 归人

雪沁蓑衣:

长顾晚年,1w3,hin温柔的。
看前一问:顾安是谁?(A:沈老妈子的儿子过继给了顾帅,细节见前篇《义父》)
看前二问:长庚退位15年后子熹几岁了?(A:66左右)


(一)


        顾昀被困在一个个梦境里,全是年轻时东征西伐的经历,一会儿是在雁回镇击破“蚀金计划”,一会儿是收复江南时和西洋军的决战,一会儿是在蜀中打猴,一会儿又是在京城城破之时......总之就是整个大梁满地跑、不停地打,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只觉得梦中比醒着还累,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游离穿梭于各种梦境之间时,在一个缝隙间隐隐看到远方有一片没有战火的安宁之地,一点人烟都没有,不由自主就向那里走去。顾昀越走越近,觉得周遭的炮火喧嚣皆慢慢离他而去,终于缓过来了一点,浑身紧绷的肌肉和神智渐渐放松,他闭上眼睛,任由一阵微风载着他慢慢远去。


      所有感官都逐渐在一片舒适中被抹去,然而顾昀突然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剩下一线清明的神智浮于黑暗之中,摸索了半天,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长庚。


      所有梦境里都有长庚,或在身边,或在远处,这里没有。


        顾昀浑身一震,在对自己失去最后的控制之前的一瞬间用尽全力从黑暗之间挣脱出来,又被撞回之前的梦境。是很多年前在京城,顾昀偷偷溜回侯府,撞见噩梦缠身、重瞳尽显的长庚,长庚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他一个激灵,重新开始游离在无止无休的梦境里。


 


(二)


        “子熹什么时候能醒?”暖意十足的卧房里,长庚的语气里难以掩盖地透露着一点焦躁和不安。


        这是新历十五年的晚春时节,太上皇退位十年有余已经年近花甲,但体格依然健硕,行动间丝毫没有一点老态佝偻的形态,唯有一头比常人更早白透的华发让人窥探到一点经年殚精竭虑、损神耗力的痕迹。


        “陛下放心,侯爷的意志顽强得很,只要意识还清醒,自己醒过来只是时间问题。”自从前年冬天,顾昀便开始越发嗜睡,白天也没做什么耗体力脑力的事,但晚上一触枕便陷入沉睡,有时候一直睡到隔日下午,怎么叫也叫不醒。起初长庚以为冬天嗜睡是正常,但从隆冬挨到初春,再到春暖花开,却丝毫不见顾昀精神见好,反而越睡越久。对于这种没病没痛没缘由的衰弱,满故园的太医除了把温和调补的药一个个按上之外无从下手,逼急了只能憋出一个“油尽灯枯,尽力而为”,全都被顾昀以一句“都是饭桶”眼不见为净地打发了。偏偏他自己不怎么放在心上,反正他醒着的时候精神好了依然能无所不能地瞎折腾,精神不好也有个贴心可人的心肝在眼前伺候着,舒服得很,不准长庚大动干戈去请陈轻絮。沈易致仕后长居京城,陈轻絮上了年纪也不四处游历了,除了偶尔回一趟太原陈府外,大部分时间安心地待在京城经营药坊。


        这次顾昀睡了整三天也没有要醒转的迹象,长庚听说陈轻絮正好从太原回京城的路上,终于按捺不住,放出了一只木鸟请她途中绕道江南。


        “子熹这么撑着是不是很辛苦?”沉睡中的顾昀眉头微锁,怎么推也舒展不开,长庚看在眼里,实在是不忍心。除了用来故意撩拨长庚的半真半假的情话外,顾昀从来不会把伤病痛苦挂在嘴边,但心细如长庚还是有所察觉。


        “顾叔叔挂念着您呐,只要能陪在您身边,他怎么样都不觉得苦的。”随行而来的沈嫣收了搭在顾昀脉上的手,对着长庚盈盈一笑。沈嫣出落得和她母亲一模一样,但少了陈轻絮的冷淡仙气,多了一点灵气和活泼。她虽然不过桃李年华,俨然一个水灵清秀的少女,但却是陈家这一代最有天赋的晚辈,从小爱跟在母亲身边,医术造诣已远胜其母当年。沈嫣阅历虽广,但毕竟年轻,又成长在相对安乐的时局里,难免有点稚气未脱,医家修养不及其母,天真乐观,却也很讨人喜欢。然而这一句安慰的话对长庚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让他觉得心里被一枚针轻轻地扎了一下,泛着一点酸痛。


        陈轻絮可不像她这么会哄人,垂眼轻声道:“侯爷这底子能养到现在已经相当于长命百岁了,陛下心里有数。”


        “我知道,有劳陈姑娘了。”长庚不管内心怎么样,表面上神色淡然,倒也不见有多少情绪波动。


        他眼下隐隐发青,双目微微充血,一看这几天并不好过,陈轻絮看在眼里,忍不住提醒道:“我看陛下脸色不大好,我给你开个安神助眠的方子吧。”


        “最近确实有点收不住心绪,让陈姑娘见笑了。”长庚微微一哂,也不拒绝。陈轻絮点到为止,转身便去。


        沈嫣一看母亲出去便窜到长庚跟前撒娇道:“爹爹最近闲出毛病来了,老想给我安排婚事,我实在不想回京去见那些达官贵人,李叔多收留我几天可好?就当是收了个打杂的,粗活熬药做饭嫣儿都给您包了。”


        长庚知道她是挂念顾昀,也想让自己安心,有她在也确实比一院子太医强,微微一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小心你爹爹上门讨人来,到时我可受不了他的唠叨。”


        沈嫣嘻嘻一笑,把长庚往门外推:“他可不敢和太上皇抢人。李叔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守着顾叔叔,醒了一定去叫你。”


        按说长庚从来都是亲自守着的,但眼下确实觉得闷在房里久了有点把自己闷得一惊一乍了,便也没有反对。出了卧房之后,他却没去歇着,而是牵了马出府,直奔护国寺而去。


 


(三)


        江南的护国寺规模不比京城,但也因此清净许多,长庚一跨越门槛,耳边便传来年轻弟子诵经念佛的声音,殿内比外面冷了几分,长庚身上抚过一阵凉意,周身烦躁顿时去了一半。护持认得长庚,见贵人到来也不声张,默默领着长庚往里屋去,舀了一勺泉水架在炉子上。不过一会儿,简陋的房间里便充满了苦丁的苦香味。长庚捧起茶杯想要一饮而尽,然而刚沸的水太烫,逼得他只能轻轻呷一口,水蒸气拂过他紧绷的眉眼使其逐渐舒展开来,如此一杯茶慢慢下肚,长庚几日下来没有停过的思绪终于收住了缰绳,重获一点宁静。


        护持默默为他续了一杯茶,方才开口:“施主为何事所扰?”


        长庚眼皮垂下,此时已看不出任何不安烦躁,淡淡一笑:“红尘俗事罢了,心魔所困,逃不了也不想逃。”


        “既然不想逃,何不随了心?正视了心魔,它便奈何不了你,看透了便是真空之境了,纯粹视而不见不是真理。”倒是和陈轻絮多年前的“顺其自然”有异曲同工之妙。第二杯茶见底,长庚闭上眼睛默默打坐,护持便点了一卷檀香,回到大殿继续带领众弟子上午课。


        两个时辰后,长庚纵马回到故园,看到一匹全身毛发顺亮乌黑、精神奕奕的马被随意拴在院子外,便知道顾安从外面野回来了。进了卧房,果然见这小子选了个好时间回来,顾昀刚刚醒过来,靠在床头含着笑意听他口沫横飞地讲述他这几个月外出的所见所闻。


        “小时候去雁回镇只觉得虽然热闹但还是远离文明教化,没想到这次去完全就像换了一个样,简直是西北的文化经济贸易中心。以前的雁子集现在是个大集市了,天天都有几十个大商队从这里走过,铁轨线把全国的粮食丝织品大量往北运,除了让当地人不用担心饿肚子外,还用来和蛮人换马匹和鲜果奶酪,运回京城还是刚摘下来一样的新鲜。还有紫流金,蛮人恨不得一批一批往大梁送,随便一个街边店铺的汽灯都是用紫流金作燃料,那些个客栈酒楼每晚都是灯火通明,各种大梁和北方最流行的的词曲话本都可以听到,可比京城气派多了——我回来前还特意去了一趟将军坡,替姐姐向山神求了个如意郎君,美满姻缘,哈哈哈哈——”


        正在拔掉顾昀身上的银针的沈嫣脸上飞过一片红晕,回头就要把针往顾安身上扎:“信不信我扎你哑穴,你哪来这么多话,酒楼逛多了吧,小心我回家给爹爹告状去——李叔回来啦。”


        “你不回京述职,跑来江南闹你姐姐做什么?”两个孩子一同回来,故园瞬间就热闹多了,又见顾昀醒了,长庚的心情不由得明媚起来,眉眼嘴角线条顿时柔和了不少。


        顾安从小在玄铁营大帅和军机处创始人身边混,学的都是顶尖实用的学问,文治武功兵学一个都没落下,不到弱冠之年便是世家子弟中最受瞩目的全才。加冠之后,他便一举中了第,在翰林院和玄铁营现任主帅蔡将军的双面夹攻、加上灵枢院里的大哥千方百计地挖墙脚的压力下,他烦不胜烦,一个转身便躲入了军机处。顾昀嘴上骂他没事学他的李叔去随便出台一个改革政策就必会引起朝堂巨大震荡的军机处费脑子干什么,但其实心中暗暗欣慰——他虽然无意指示儿子怎么怎么样,但没有一个长辈愿意看着从小宠大的孩子披上重甲出入战火炮烟中。


        军机处每一个动作都关乎民生百姓经济军务,不是白面书生凭着听先生背的一箩筐书就能够随意混的地方,顾安虽然聪慧过人,但毕竟涉世未深,被当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尊贵公子塞在一旁做整理归档的差事。好在他并不自大好功,沉下心来借着职责之便把军机处自建成以来的文案记录用半年都看了一遍,之后实在是太无聊,每当军机处派人出京巡视便变着方法讨点差事跟着混出去长长见识,眼下正在北疆滚了几个月回来。


        “述职那是钦差大人的事儿,哪需要我这种小吏去抢功劳?我和那位大人混得好,帮他写好了折子哄他开心了,他就放了我的假让我一个人先溜出来了,绕道几天无妨的。”顾安根本不怕长庚,但还是规规矩矩地站起来给他让出了顾昀身边的位置。


        “军机处那帮死心眼的人多好糊弄,只会跟着程序走,别拿着这点见识瞎得瑟,有本事拿给你李叔看看去,他认可了了那才叫真才实学。”顾昀白享受着长辈的待遇,平时就会找儿子玩耍和找儿子打架,其余的一概扔给长庚管。


        “已经整理成卷了,就等李叔过目指点。”顾安玩归玩,但该下功夫的地方一概不落下。


        “一会儿带过来吧。”长庚作为顾昀“一分认真九分捣乱”的育儿方式的第一受害者早已习惯他这副德行,但顾昀对他的高度评价让长庚颇为受用,姑且乐意帮他出这份脑力。


        沈嫣自动把这句话当作了逐客令,当下拉着还想喋喋不休的顾安退了出去,长庚这才有机会好好地回过头看看顾昀——却见这人突然毫无预兆地伸手开始扒开他的外衣。


     “子熹,你干什么!”长庚吓了一跳,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顾昀这么简单粗暴地投怀送抱?但眼下顾昀刚醒,长庚不敢拿他的身体开玩笑,忙按住他的手。


        顾昀眨了眨眼,作无辜状:“没什么,就是醒来不见我家陛下,有点失落。”


        长庚确实没想到顾昀会在他回来之前醒过来,当下难免愧疚:“以后不会了,我错了好不好?躺好,别乱动。”


        顾昀想挣开他的手,没挣开,只得继续耍赖:“难道你义父色衰爱驰,你不要我了?”


        长庚只觉得他这腻人的劲儿有点不正常,腾出一只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你怎么了,没发热吧?”


        顾昀没理他:“宁愿和一帮老秃驴呆在一起也不要我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


        “你身上的檀香味熏死我了。”顾昀终于放弃了尝试亲手把长庚的外衣扒掉,脸色一撂,收了一脸哀怨,换了一脸嫌弃。


        长庚:“......”


        这不是刚回来,没来得及更衣嘛?


        长庚哭笑不得,却也放下了一半的心,不由分说地把顾昀按回原位:“躺好,我去更衣,外衣中衣都换了好不好?”


        “内衣也要换。”


        “......知道了。”


        待他从屏风后出来,却见顾昀一醒来就开始瞎折腾,一会儿的功夫就自己爬下床来摸索到案边。


        “顾子熹!”


        长庚只觉得自己平时不管面对什么大风大浪都能镇定得快能成仙成佛了,偏偏眼前人随便一个举动就能轻而易举地勾起他的肝火,结结实实地牵扯着他的所有心绪和喜怒哀乐。眼下他刚穿好的外衣直接又被他脱下来裹在顾昀身上:“穿着个单衣到处溜达成何体统?”


        躺久了的人浑身肌肉骨头都发软,使不上什么力气,几步路的距离生生让顾昀走出了一身冷汗,他重重靠在长庚身上不动声色地喘了几口气,等到眼前一片眩晕过去后才抬头讨好地蹭了蹭长庚的侧脸:“闻着杏花的味儿了。”


        长庚的一腔怒火顿时被灭得干干净净。


        案上一个素白的花瓶里插着一支开得正艳的杏花,是沈嫣刚在故园杏林里折下的,想着房里除了安神香偶尔也应该换换味儿。


        “今年还没来得及给你折一枝呢。”


        自从那年从北疆寄回那个夹带杏花的家书开始,每年春天,不管顾昀在哪里驻军或巡视,杏树开花之时,他必折下一枝寄回京城。长庚收过来自北疆、西南、江南、甚至川蜀之地的杏花干,顾昀曾笑话说还好杏树和他一样生命力极强,哪儿都能长,不然在边远之地到处找一颗杏树非得使他耽误正事不可。之后顾昀交了帅印窝在故园不动了,他便在园子里隔了一块地种了一整片杏树,每年花都开得极好,每年他都必千挑万选折一枝最好看的插在卧房里。


        顾昀摸准了长庚的脾气,得寸进尺:“再过几天杏花就该谢了,陪我出去走走,嗯?”


        长庚被他一套一套绕得心里又甜又酸,失去了做出独立判断的能力,眼下看着已近黄昏,太阳不烈风也不大,叹了一口气:“等着,我给你拿件披风去。”


 


(四)


        晚春的风夹带着一丝柔和的暖意,吹得顾昀身上的疲惫散去了几分。屋里的光线太暗,踏出房门的时候顾昀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迎着久违的阳光站了一会儿,才由着长庚把他扶到院子里。顾安在一片空地练剑,一身紧身的劲装却带得地上的花瓣随着他长剑所指在空中飞舞盘旋,虽然身边绕着一群招招杀招的铁傀儡,却丝毫不妨碍他的身影在其中风度翩翩。顾昀看都不看他一眼,直奔旁边的杏林而去。沈嫣正把下午摊出来晒的药材一一筛选分类了收起来,见二人缓步相拥而来,便去取了一个狐皮薄毯垫在院子里的石椅上。


        顾昀堪堪来得及随手折一枝离他最近的花便被长庚不由分说地按着坐下,他啧了一声,也不恼,把花枝拿在手中反复把玩,然后迅速摘下了一朵,不及旁边正在专心泡茶的长庚反应过来,就往他鬓边一插。长庚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嘴角却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也不抬手去抚,任由那花略微滑稽地插着。


        “去岁江南见雪时,一片杏花香。” 顾昀对他的艺术品颇为满意。


        “......什么?” 顾昀小时候没正经读过几天书,创作诗词的文采有限,几年下来实在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了,便开始借用他人诗句,再过了十几年,能引用的都引用完了,便开始东拼西凑,眼下居然把咏梅和写杏的两句毫无关联的句子连在一起。长庚只觉得自己登基后好不容易偶尔有时间看的一些诗集早就被顾昀搅成一团满天飞的散句了。


        “华发似雪,” 顾昀用枝干尾端点了点长庚一头白发,点评道:“鹤发杏花相映好。”


        长庚:“......”居然还有点道理。他把一杯热茶塞进顾昀手中给他暖手,不去理他,偏头专心地看顾安和铁傀儡过招。


        却听旁边那人低低接道:“羡君终日醉如泥。”这次接是接对了,可惜长庚不买账。他不用看也知道顾昀现在正用什么样的眼光盯着他,生怕自己又被盯得心软,索性目不斜视,毫不留情:“没有酒,凑合着喝茶吧。”


        顾安成功把所有铁傀儡定在原地,从他们的包围中一跃而出,抖了抖身上的花瓣,容光焕发地向二人走来。


        不待他开口问自己剑术有没有进步,刚被长庚噎得满腹委屈的顾昀便立刻辩不过义子噎儿子:“浮躁,虚飘。”


        “你都没在看!”顾安不服,反唇相讥。


        “就你刚才折腾出的动静,我看你如果穿上了重甲还有没有余力使出这么多花招?练剑是为了杀人不是为了雕花,我看你和京城那些花花公子呆在一起久了,尽学了一些花哨不实的东西。”倒也不是顾昀选择性地忘记了他当年的风流种种,而是他童年关于练功的所有回忆都是他爹棍棒底下为了生存的拼命,他执掌玄铁营三十年,从来都是身先士卒地一刀一炮手刃敌人,自然也以此来要求儿子。


        “真要打仗也轮不到他穿重甲上前线,倒也不用练就一身刀枪不入。”若说顾安功夫虚而不实倒真是冤枉他了,他从小受教于顾昀和长庚,一招一式从没有懈怠偷懒过,根基极稳。只不过这几年满大梁跑和别人切磋时所见所闻完全是一番新天地,他不可避免地将一些江湖风气和世家风姿学了去,长庚忙打了个圆场:“不过京城安稳久了确实也开始生出些慵懒奢靡之风了,你父亲是要提醒你安逸是由自己来守护的,年轻人不要仗着先人庇荫而心存侥幸——有时间多去北大营和兄弟们过过招吧,会对你更有进益,你没有身居要职,没人会说你什么的。”


        顾安何其聪明,一点就通,正色道:“安儿明白了,不敢狂妄自满。”


        “行了,练好了去把汗擦一擦吧,少在这儿碍眼。”


        “把你写的折子放到我房里去吧,晚上我看看。”长庚见顾昀又不说人话,只好又补了一句。顾安一个时辰之内被下了两次逐客令,向顾昀吐了吐舌头,抛下一句知道了,转身去了。


        黄昏的斜阳照在院中石椅上,在铺满杏花瓣的地上映出了两个修长相偎的人影。


 


(五)


        “子熹,累了就睡一会儿吧,一会儿天凉了我抱你进去。”二人静坐了一会儿,长庚感到顾昀的重量往自己身上靠了靠,知道他坐久了有点吃不住力,便伸手搂住他的肩往自己怀里带。


      “这才刚醒多久,哪里就困了,就是在想,不知道今年北疆的花开得怎么样。”顾昀贪图眼前春色,语气中有掩盖不住的倦意,但倒也真的不困。当年即使重伤在身也有时间风流倜谠,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心上人寄回一份不合时宜的相思,如今春意满园,爱人在侧,倒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杏花疏影下,吹笛到天明”了。真是老了啊,顾昀想。


      “子熹,累了就睡吧,别为了我强撑着,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长庚又重复了一边,仿佛没有听到顾昀的回复,但顾昀知道,他说的不是眼下。顾昀叹了一口气,又要开始了。他撑起身子对上长庚坚定而清澈的眼神,加重了语气:“长庚,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义父只希望你好好的,无论发生什么。”


      顾昀和长庚心意相通,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多加争辩,最是了解彼此的心意。长庚对顾昀的生活百般管束,顾昀嘴上不从,其实从来都愿意宠着纵着他胡来;顾昀修养期间心系国事,一觉得边疆有变比得亲赴巡查,长庚嘴上不让,其实每次都是亲自为他披上轻甲送他出城。唯有一事横在二人之间,几十年来无从解决,谁也不让谁。每次提及,或在床笫之间轻松试探,或在书房重地正色讨论,或是长庚撒娇耍赖,或是顾昀严厉指责,从来都没个结果。如今时间已经不多,但两个骨子里刚强的人依然寸步不让。


        长庚毫不动摇:“你好我就好。”你若不在,我怎么样都不会好。


        “你这样我不好。”


        “你说过不希望我勉强自己怎么样。”


        “什么混账话,是你先说我希望你怎么样都可以的。”


        “再让我一次,可不可以?”


        长庚把炉火纯青的撒娇技术全都用上了,整个人委委屈屈地黏在顾昀身上,鬓边骚气的杏花香味直钻入顾昀的鼻尖里。若是别的其他事,顾昀早就已经缴械投降,然而此刻他整个人依然是个大写的不好。


        “没得商量,不可以。”


        “你答应过我,天理伦常在上,要星星不给月亮,怎么食言了?”


        “生老病死,这是天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是伦常。”


        “老病都这么过来了,死根本不算什么。我无父无母,我只有你。”


        “你有安儿——”


        “安儿已经成年了,他有亲生父母,有兄长姐姐,文韬武略沈易自能指导,江山社稷没压在他身上,他眼前自有漫长明亮的人生待他去寻,他不需要我。”


        得,顾昀十几年前就费尽心思安排的杀手锏,寄予那么一点希望能留住长庚的人,以为能让长庚有所寄托盼望的一件事,在一句话内失去所有重量,毫不犹豫地被抛到九霄云外。顾昀不禁有点慌了。大兵压境、亡国之际,他都没有慌过,他从来没怕过死,战场上刀剑炸炮飞来横去,一瞬间炸得魂飞魄散才是最痛快无悔的。偏偏他心里根深蒂固横着这么一个长庚,让他这么多年死不敢死病不敢病,这么一个洒脱大意没心没肺的主儿把自己生生熬成一个小心翼翼养生续命的人。


        多少个弥留之际死皮赖脸赶走阎王,只为睁眼确认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还神魂俱在地好好活着。到头来这个缠人的祖宗居然连这点慰籍也不肯给他,仿佛他多年所求不过白费努力,空耗心血。顾昀不肯罢休。


        “李旻。”


        你是李家人,你有天下事。


        “别叫我李旻,李旻的任务已经在十几年前完成了,我不亏欠天下苍生什么。我只是你的长庚,我不属于任何别的什么人。”


        江山困不住他,责任留不住他。


        顾昀黔驴技穷。


      若长庚和顾昀是普通爱人,情深不渝至此,一生圆满到头至此,面对长庚生死不弃、同生共死的坚定,顾昀或许会感动,甚至会默许,让自己变成话本里所歌颂的旷世绝恋一样的男主角,也算是在来世再遇的承诺中不负彼此。偏偏顾昀从小看着长庚长大,那么一点腾出来的心血全都用来疼他宠他,终究对他带着一点磨灭不掉的长辈的期许。总觉得长庚应该比自己活得更长更好,带着自己赋予他的一点东西,去更远的地方走一走,去尝试新鲜好玩的事情,在他百年之后,有人惦记他、念着他,以某种方式延续着他的生命。都说父母的爱是最无私的,顾昀却觉得莫名这样的自己有点自私。算自私吗?或许是吧,但若要顾昀看着长庚轻贱自己,哪怕是为了他,他无论如何都狠不下这个心,劝服不了他自己。


      “子熹,我童年第一次感到温暖是在你的怀抱里,我少年无亲无故彷徨迷茫时全部的进益和指导都来自于你,我在被乌尔骨吞噬的时候紧紧抓住的是你,我的情窦初开是你,我的所有挂念是你,我入朝堂上战场是因为你,甚至我心里装下的天下和盛世也是因为受你感染,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放弃了和乌尔骨的抵抗,你不必为我惋惜生命。乌尔骨不能奈我何,不是因为我太强大,而是因为你是比乌尔骨还难缠庞大的心魔——子熹,我贱命一条,不是什么天潢贵胄真龙天子,若是唯一惜我爱我的人弃我而去,那才叫真正的让我痛不欲生,才是真的残忍无情——子熹,你果真舍得吗?”


      长庚总觉得自己的情义太重,从一开始便铁了心地克制自己,不想让顾昀在破败山河之外还背负着这么一份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厚重感情。即使后来心愿得逞,长庚也鲜少如此把压在心底的爱意和对顾昀的依恋如此直白沉重地陈述出来,只有在晚间踏踏实实地把人锁在怀里时才敢借着浓情蜜意宣泄一把。而今他苦苦压抑的话在一瞬间决堤而出,不管不顾地一口气全吐了出来,说完才发现自己又不可避免地情绪失控了,下午在护国寺念的清心咒不过片刻时间又被他忘到脑后,一股没由来的焦躁和慌张写满脸上。长庚深吸了几口气,勉强镇定下来,才发现顾昀一只被他压在手下的手在微微发抖,额间一片虚汗,怔怔地看着他。


      ......以后再说吧。长庚不忍心再逼迫顾昀,连毯子带人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慢慢地走回房中放在床上,专注而虔诚地吻上他的眉心。


      “......长庚。” 顾昀在长庚起身转开的时候用冰冷的手牵住他。


      “我在。”长庚回过头,反握他的手。


      “......我这个义父是不是当得很失败?” 顾昀一句话在舌尖上起伏翻滚许久,终于问出口。


      长庚听出来他语气有变,呼吸一滞,紧紧地盯着他:“什么意思?”


      “教导无方也就罢了,自己还这么没原则。”


      长庚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三四遍,还是不敢确认顾昀的意思,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你答应了?”


      顾昀终究不舍得。


      长庚小时候不是四书五经里泡大的,没有这么多天下为先忠君爱国;他的河清海晏是他先天智慧和心胸造成的理想,他的仁治爱民是他天生具有的善良和仁慈。长庚有一种近乎游离于世外的佛性和淡然,若不是有顾昀这么一个心魔把他牢牢钉在红尘之内,他估计会是个比了然大师还通透的世外之人。顾昀是理解并且叹服的,却并不代表他能够轻而易举地让自己跳出从小浸透到骨子里的“君子”之德。然而他又并非愚忠固执之人,他所希望的不过长庚平安喜乐;若他强求长庚留下来帮继续他守护这个天下,长庚或许会答应,但这也无疑是对他最大的折磨和囚禁。顾昀恨不得宠他上天,哪里舍得?长庚所要的,只有自己能给,与其坚持自己的执念,倒不如随了他的意吧。


      他实在无法说出口,迎上长庚灼热殷切迫不及待的眼神,躲避不开,还是眨了眨眼,当是回应。


      长庚浑身一松,连带着泪囊猝不及防地被重开,他头是低着的,还没反应过来忍住,眼泪已经倾泻而下。几十年心心念念的执念一朝得以如愿,狂喜之情不亚于当年定情之时,他伏身把头埋进顾昀的脖颈里,边哭边笑地不知所措。


      “行了,别哭了,得了便宜还卖乖。”顾昀最见不得长庚的眼泪,捧起他的脸把咸得有点发苦的珍贵金豆一滴滴吮了去。长庚痴傻般任他摆布,好一会儿才总算找回一点组织语言的能力,反客为主地覆上他的双唇。


      “那就不做义父了,你只是我的人,我只是你的长庚。”


        “子熹,你不用愧疚,你说过要给我一生到老,你看现在我们头发都白了,你已经做到了,我别无所求。”


 


(六)


        顾昀除了精神耗着其余五脏六腑都是半歇菜的状态,晚膳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开胃不刺激的东西全用上了,加上长庚连哄带骗撒娇投喂,也才勉强喝下半碗粥。晚间虽然疲倦,但并不想睡,长庚也不催他,让顾昀趴在床上为他按摩躺得浑身发酸的肌肉,手劲恰到好处。长庚的脸在汽灯阴影的笼罩下显得宁静而温和,嘴角不可控地微微上扬,已经很久没有感觉这么舒心而安静了。


        顾昀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顾安的那卷笔记,也没认真去研究,纯当睡前读物了。厚厚的一份笔记密密麻麻地全是顾安的所见所闻,先是详细地罗列了雁回及附近城镇的地貌、人口、和农田等情况,然后是对北疆防线的布局和布兵进行了描写和分析,再是对经济贸易的一系列调查,以这一部分为最大篇幅,列举了近二十年新出台的各种政策法令对当地人、外地商队和蛮人商队的各种影响,末了还提出一列关于促进边疆经济发展和文化交流的具体想法和细则。顾昀没有章法地胡乱翻看着,心里突然萌出一种想法:


        “咱们在江南窝着也太久了吧,突然想去北疆看看。”


        长庚手上动作一顿,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你说什么?”


        “想想以前我们总是满大梁跑,但哪一次不是身负重任来去匆匆,驾鹰甲去坐铁轨回?东征西伐了这么多年,居然也没停下来认真看看我们出生入死守护的是个什么样的江山,岂不是白白负了这么一片大好河山,白活了这么些年吗?”


        “这都快入夏了,北疆那气候——”


        “那也不用急着北上,” 顾昀懒洋洋地道:“我们可以先去两江地区游一圈,看铁傀儡是怎么在大梁最富庶的田地上耕种的,然后再去川蜀中原之地看险峰急水,返回京城去沈家蹭吃的然后北上去陈家蹭喝的,之后才到北疆和雁回去问候一下老兄弟。”


        长庚只当顾昀是睁眼说瞎话,随便扯个话题聊,便好心情地迎合道:“照您老这个情况和这种走法,走到北疆也该明年了吧。”


        “那又怎样?” 顾昀反手握住了长庚在他身上不停忙活的手,略微艰难地翻了个身,对上长庚的眼神懒散中竟暗含着一抹认真:“边走边看,累了就歇,又不是和什么敌人争分夺秒兵贵神速,走到哪儿便是哪儿呗。”


        长庚垂眼看着顾昀,也不知道是被刚才的喜悦冲晕了头脑,还是顾昀此刻悠远宁静的神情让他愿意毫无条件地成全他的任何想法,他居然对顾昀这么不可思议的说法萌生了一点向往。


        他们一生顾虑太多,几乎就没做过什么任性随意的决定。如今心愿已了,无牵无挂,似乎好像没有理由去阻止他们做些什么不做些什么了,除了想要而已。


        人生到头来不就是活个心安和快乐吗?吊着半口气委屈自己长命百岁有什么意义?二人多年来的纠结和执念竟这么在只言片语间奇迹般地同时解开了。


       长庚都没来得及认真去想顾昀这种醒一天睡三天的情况到处跑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只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道:“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七)


        江南一个不起眼的小镇里,一辆低调但宽敞精致的马车停在一个客栈前,门前不断有人进出,传出来的人声中依稀夹带着一个中气十足的说书人的声音,可见客栈生意极好。跟随在马车两侧的两个年轻人翻身下马,二人都是一身干净朴素的江湖人士打扮,但举止间的沉稳和胯下神骏的训练有素都隐约地透露着一种贵气,让人一时难以准确地判断他们的来路——说是军中之人吧,少了点锐气和杀气;说是官道上的人吧,少了点世俗圆滑之气;说是王公贵族吧,那份随性和洒脱倒真不像是能装出来的。


        只见二人闪身进了客栈,片刻后其中一名又出来返回马车旁边:“有空房。”那年轻人声音清亮,若是细看,便会发现眉宇间的英气尚盖不住五官清秀柔和的线条,却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正是沈嫣。顾昀在马车摇摇晃晃的动律中睡着了,长庚本来打算直接把他抱下车,却见他正好自己醒过来了。


        “刚醒别急着下去,吹了风着凉。”长庚一把按住顾昀伸出去掀车帘的手,让沈嫣先进去了,灌了顾昀一杯热茶后足足等了一刻钟才把车帘掀开。长庚一步跃到地上回过身把手伸回车里,顾昀攀着他的胳膊正要借力下车,却被长庚轻轻一托便托下来了。他把顾昀的披风仔细拢了拢才抬脚往客栈里走,一抬头却骤然停了脚步,左右看了几下。


        “怎么了?” 顾昀出于本能,警惕性一下子起来了,然而不知道是在温柔乡里待久了对周遭事物的敏锐度被磨钝了还是人老了感官都不灵敏了,愣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没什么。”长庚低笑了一声,继续搂着顾昀往里走:“了然大师当年带我下江南的时候我们好像曾在这里落脚,当时只不过是个小茶肆,现在变气派了,周围店铺也多了,时隔太久,差点没认出来。”


        “嘶——晦气,咱们换个地方。”这回轮到顾昀停下脚步了。想到当年那秃驴把他儿子拐了他就来气,想到自己要在那不洗澡的臭和尚曾经落脚的客栈住一晚更是浑身发毛。


        “周围的客栈都满了,不然你想住到官府上去?”长庚看着他那样,不禁好笑。


        “......算了,要是被京城那些人知道我们俩偷偷跑出来不走官道不去官府只住民间客栈,非得都追过来一哭二闹三上吊把我们弄回去不可,这才刚出来没几步呢。” 顾昀两害取其轻,只得认命。


        长庚到后厨向客栈老板借了点地方和食材,亲自熬了锅粥,端到房里不见人,在大厅人潮中穿梭了一会儿,才总算找到在二楼角落一个小桌旁坐着听书的顾昀。


        “听什么这么入迷?”长庚给顾昀盛了碗粥,那人却不接,径自给自己倒了杯温好的酒细细品尝。长庚前不久刚解了顾昀的酒禁,允许他每日喝一点沈嫣为他调制的有开胃暖身功效的药酒。顾昀起初对“药酒”这个东西十分嫌弃,反抗了一番,未果,只得不停催眠自己药酒也是酒,且喝且珍惜吧,慢慢倒也喝出了感觉。


        “说我们的光荣事迹呢。”顾昀朝楼下的说书人一指,长庚这才敛神去听。二人虽然坐得远,但那说书人声音极其洪亮,虽然也没说有多大声,却能覆盖过客人说话和小二不断吆喝的吵杂声音,抑扬顿挫的每个字清清楚楚地传入每个听客的耳中。


        坊间流行的话本题材无非就几种:官府判案、历史英雄、传奇爱情。却听那说书人讲的,正是安定侯和当今太上皇还是雁北王时早年在江南的种种英雄事迹,称《隆安平话》。说是安定侯和雁北王的故事,其实当年平魏王之乱时长庚还只是个专心琢磨“义父瞎没瞎”的少年,收复江南的时候长庚只不过在最后关头露了个面鼓舞了一下士气,说到底这话本除了强行沾上了点太上皇的贵气,吹的还是顾帅的功劳传奇——难怪顾昀听得这么津津有味。


        他听到一半突然偏头对顾安说:“我看你日后回京城别回军机处了,虽然你李叔帮你请了个尊贵的假,但你这么撂挑子跑出来玩别人指不定怎么羡慕嫉妒恨呢——你看这人净挑我在江南的事迹说了,漏掉了多少我在其他地方出生入死的动人故事啊。若是到了北疆,肯定也只说打蛮人那档子事,显得我多凶悍可怖似的。你应该在我们边走的时候边记录每个地方的《隆安平话》版本,之后到教坊司里整理出一个完整版的“安定侯和太始帝的传奇”,还可以入词入曲,这样才可以流传百世,哈哈哈哈哈。”


        顾安:“......”真是越老越不着调。他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这还不用我满大梁辛苦跑就能写得出,父亲以前哄我睡觉说的故事可比这些民间话本夸张几倍呢,听别人口传哪有当事人自己讲述来得生动有趣?”


        顾昀闻言不禁笑辩道:“哪里就夸张了,乱世造英雄,我跟你说的那可都是实打实的经历......就是对一些细节稍作了点润饰而已。”


        待他再仔细去听,却听那说书人已经说完了几折,开始讲一个新的话本了,是一个传奇爱情故事。民间爱情故事也总归就那么几个套路,要么是才子佳人历经坎坷,要么就是英雄短命红颜薄命不许人间见白头,到最后执手相看泪眼地许诺来生结为布衣厮守终生——好像总是凄美悲惨的爱情才足够动人浪漫。


        听了两三本,也就没什么新意了,长庚怕赶了一天路累着顾昀,催着他回房休息,他便依了,倒是比平常安静了许多,靠在床边双眼像在长庚的身上似的看着他的身影来回忙碌,先将他安顿了,再端了水洗漱,把先前为了透气开着的窗仔仔细细地关了,最后再绕回床前抽出顾昀的手一脸认真地给他把了把脉。


        长庚觉得顾昀实在是安静得奇怪,把他笑着圈在怀里:“听别人这么胡乱夸你一通至于这么开心吗?快飘上天了吧?还知道你在哪里吗顾帅?以前看你虽然自恋了一点,但虚荣心也不至于这么重吧?”


        “谁自恋了。”顾昀笑骂了一声,拿着长庚的手反复把玩:“我就是在想,是不是这些话本到了结局都得来一个什么相约来生作寻常夫妻才能算完事?”


        长庚对这些东西没什么研究:“大概是吧。”


        很多人到了生命的结尾才发现自己穷尽一生追求的东西不过是身外之物,真正重要的却被忽略了去,只得把这些念想全部塞给“来世”成全,以为这一生求得一些心安。


        顾昀坏笑道:“那怎么没听你许过我来生?几十年就腻了我了?”


      长庚把手紧了紧,下巴垫在顾昀的肩上,温热的呼吸贴着顾昀微凉的脖颈上,声音低而坚定:“我大概比常人幸运些,此生所需所求都被我成功握在手里了,没什么遗憾,不需要寄望于来生。”


        顾昀眼底骤然一片湿热,一时呆住了,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突然变快的心跳和呼吸频率却明示着他内心的触动。


        顾昀总能轻而易举地把长庚撩拨得不知所措,随便一纸情书就能让人满脸通红,面对长庚撒娇耍赖他总是应付自如。但当长庚十分偶尔地把心意这么平铺直叙地用一句简而又简的话摊在他面前,他总会有那么几秒的无所适从。作为一个心思深沉的人,把最直白的想法不加修饰地说出口却实最难的,他一生总共只成功过那么几次。


        但无所适从也总是不过几秒,顾帅可从来不会轻易言败。


        “说起遗憾,我倒是有一个。”


        “什么?”


        “当年在关外真应该一见到你就把你抱得远远的,省得你整天跟狼狗混在一起长大,一嘴狗牙这么会磨人。”


        小狼狗听了闷闷一笑,应声用一排狗牙在顾昀的喉结上轻轻磨了几下,痒得顾昀一把把他推开。


        “闭嘴,睡觉。”


 


(八)


        新历十六年,晚春时节,雁回关外,夕阳西下。


        远方的斜阳低低挂在地平线上,辽无止境的黄沙上渡了一层艳红色,照耀着归人去路。


        官道旁立着个亭子,亭子边立着颗杏树,在萧瑟的边关温柔得有点不合时宜,花已谢了大半。


        顾昀的视线有些模糊,眼前的红日与记忆中他还不及老侯爷腰这么高的时候见过的那轮依稀重叠在了一起。他倚在长庚身上,轻笑道:“老侯爷倒是有句话颇合我心意。”


        “什么?”


        “为将者,若能死于山河,也算平生大幸了。”


        离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已经快六十年了吧,六十年,十干十二支都给换着花样轮了一遍,也算是把世间美满都给尝了一遍。


        为将为帅,从炮火硝烟里捡回一条命,衣锦还乡后不受猜忌没有陷害平稳到老,最后回归山河之间,顾昀不禁有些得意地想,怕是古来往后不少盖世英雄都得羡慕得牙痒痒吧?


        “以前想象过归宿吗?”


        “想过,在你怀里。”


        像那年冬天,就在这片地上,你找到我,把我裹进你的全是药香的大氅里,给我递过一口救命的酒一样。


        雁回,既是来处,也是归途。


 


        “你说这儿还有狼群吗?”


        “可能吧,就是碍于大帅威严,不敢出来放肆。”


        “嗯,人间威风够了,劫历过了,是时候重列仙班了。”


 


        半个月后,京城收到太始帝驾崩的消息,李铮为表孝心,坚持把衣冠接进了皇陵,但却遵从了他的私愿,遗骨归雁回,与安定侯合葬于关外,永镇大梁国土边疆。


        几年后,在雁回之后,大梁各地陆续建立了许多间安定侯祠,雁回安定侯祠成为了除了武侯祠外唯二的君臣合祀祠庙;据说祠堂求什么灵什么,把隔壁将军坡的小祠堂的香火抢了大半,当地人求升官发财姻缘如意早生贵子的都拜到那儿去了。有一年皇帝巡视北疆,亲自到安定侯祠祈福,求国泰民安、四方安定,至此以后,香火更旺了。


        大梁的气运都在这两位背后呢,岂有不灵的道理?


 


 ——————温柔的分割线——————


“去岁江南见雪时”:宋·张孝祥《卜算子·雪月最相宜》


“一片杏花香”:宋·《临江仙·千里长安名利客》


“鹤发杏花相映好,羡君终日醉如泥”:唐·权德舆《酬赵尚书杏园花下醉后见寄》


平话是宋元话本里历史故事体裁,教坊司是清朝音乐机构,反正架空就瞎拿来凑​​​​​​​​


明明觉得hin甜可是越写到后面越白描
终于搬运完旧文了,新坑开了几百字躺在那儿,有剧要开播了估计得躺很久了 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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